最戲劇化的一次值班

剛升R3的時候，被派到中南部的地區醫院一個月，擔任代理行政總醫師，白天在洗腎室工作，負責處理洗腎病友的臨時狀況，同時隨機處理一些行政事務，晚上則和其他同仁一起值班〈一線值班接新病人、或當值班總醫師〉。



這天在看洗腎病友的時候，聽到遠遠的病床有個病人跟護士小姐在爭吵，趕快過去看發生了什麼事，原來是這個大哥呢〈真的是“大哥”，45歲〉，吵著要拔針不洗了。我看看時間，才洗了一個半小時，現在就不洗的話大概明天晚上就會喘起來，去仔細問了一問到底發生什麼事。



這個大哥說，他最近十天一直都胃痛，而且不舒服到晚上都睡不好，去看了胃腸科，做了胃鏡也說沒怎樣，可是就是一直痛。大哥越說越生氣，把我的醫院罵了一頓，說剛剛胃又在痛，吃了胃藥也沒有效，所以不洗了，要回去了。




我心裡打了個突，問了大哥發生胃痛的時間，發現第一次是十天前跟人家吵架中發生，後來每次都發生在開始洗腎沒多久，也從第一次痛起來之後不久，就越來越不能躺平睡好。準備了心電圖檢查，果然如我所料：不是胃病，是心肌梗塞後的變化，不能躺平睡覺則是心臟衰竭的症候！




算一算可能是十天前的那次不舒服就是急性發作的時候，後來洗腎時候的不舒服，應該是開始透析時有突然的血量喪失〈因為要經過透析機的管路〉所導致的心絞痛〈所以胃的附近痛不一定是胃的問題〉，請心臟科醫師會診後，決定先用動脈擴張的藥和抗凝血劑先做內科治療，等心衰竭的症候改善了，能躺平的時間夠久了，才來做心導管的檢查與治療。在跟病人與家屬討論後，這位大哥才勉強答應住院治療。





當天晚上我值班，因為是總值班醫師，不用一線接新病人，所以到處巡巡看看，還去看了這個病人兩次，雖然還是只能半坐臥著睡，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不舒服。半夜兩點半左右，Call機傳來急訊，護士小姐半夜巡房發現這個病人沒有呼吸心跳，通知所有值班醫師，我和R1學弟差不多同時到病房，馬上開始CPR。CPR中間病人曾短暫出現脈搏，但都無法穩定，一度有心律不整的變化，也做電擊的治療。開始急救後半小時，病人的生命徵象依舊沒有恢復，monitor上的心律變化也越來越不好，我請學弟繼續CPR，到病房外跟家屬報告壞消息，說病人對急救的反應不好，請他們要先有心裡準備。




跟家屬說完話，回到病床之前，看到那位優秀的R1學弟，雖然到了一般急救的30分鐘，還是很認真且確實在做著心臟體外按摩，我心裡突然有個念頭：就繼續救吧！說不定會‧‧‧‧‧‧





我和學弟輪流壓ambu bag和做心臟按摩。突然間，一切都回來了。血壓量到了，monitor上的心跳規律了，好像沒發生過事情一般，一切都回來了！看了手錶，已經四點了！





加護病房沒有床，只好讓病人先在原來的病床，狹小的病房裡一下塞滿了儀器：呼吸器、電擊器、調整點滴輸液的機器和急救車，連走道都給佔滿了。病人跟早上我看到的大哥已經有點不像，嘴裡插著管子靠機器幫他呼吸，全身佈滿管線一動也不動。家屬對我們把病人救回來，沒有什麼特殊的情緒，反而對沒有加護病房一事頗為不滿。加護病房真的沒有床，半夜也無法調床，一切都只能等到早上，





中間還發生一段插曲：病人狀況穩定後，我在處方上開立密集的生命徵象的記錄，要護士小姐每十五分鐘記錄一次，希望雖然不在加護病房，仍然能夠仔細監測病人的狀況。開完處方回病房跟家屬〈病人的太太〉說明，說明完看到病人的兒子〈應該是二十來歲〉神情木然的盯著心跳的監視器，安慰了他一下，跟他說明螢幕上出現的是他父親的心跳，我們會定時回來記錄，如果他看到畫面覺得奇怪，也可以按鈴通知我們。沒想到早上竟接到醫院行政單位的電話，說我們把病人“丟”在病房沒有人顧，還叫家屬自己顧螢幕，有問題才通知醫師。當下真是‧‧‧‧‧‧；真想‧‧‧‧‧‧




早上六點多，我又被call到病房，這次不是病人有狀況，也不是家屬有疑問，是這個大哥的兄弟有意見，一大早就在病房大呼小叫。我一到病房，其中一個兄弟就嗆我說：“加護病房沒床？你院長的爸爸快死了，你加護病房會不會有床？”，還一定要說我們是“瞧不起他們”。我帶著這個兄弟到加護病房外的病床插牌，證明真的沒有空床，這個兄弟還不相信，一定要進去看，換了隔離衣讓他進去看，就真的沒有床。他不死心，隨手指了一個沒插管的病人，跟我嗆說他大哥插管不能呼吸，比那個沒插管的人嚴重，為什麼不能換床。我被他說煩了，回他話說：“我知道你擔心你大哥，但是也要講點道理，不然就沒意思了，你一定要這樣講，我叫那個病人的兒子來，你自己跟他說啦！”，這個兄弟聽我也已經口氣不好，多嘟嚷了幾句也就算了。





早上七點半，大家都來上班了，跟加護病房的同仁交過班，請他有病床先讓這個病人急轉入。我這個同學後來也是心臟科醫師，很積極負責的一個人，還跑到病房來看病人，偏偏碰上這一大群的兄弟，聽說他是加護病房的醫師，轉而吵他要床。我同學被逼急了，脫口說：“加護病房就真的沒有床，這裡的醫師就處理的很好，有床就會通知你們了啦，不然把病人推到加護病房裡的走廊難到會比較好喔？”。話真的不能隨便說，因為他們真的認為加護病房的走廊會顧的比病房好，一群人還用話擠我同學，說明明走廊也可以放，還讓他大哥在病房沒人顧。還起鬨說寧可死在加護病房的走廊，死在病房就不放過我們醫院之類的
‧‧‧‧‧‧最後只好安排在加護病房走廊加一張床，不過安排中就有其中一床病人過世，所以最後是安排住進加護病房的床。






下午我要下班前，繞去加護病房看這個病人，就這麼巧，就在我進加護病房的時候，遠遠看到那個大哥病人，自己把插管拔掉，我急忙跑過去的時候，病人已經從床上摔下來，大哥很勇，從地上坐起來還罵了髒話，一直幹譙他喉嚨好痛，吵著要他家裡人把他帶回家，怎麼也不肯躺回床上‧‧‧‧‧‧他兒子好勸歹勸，他才勉強答應躺回去，卻怎麼也不肯讓我們裝監視器。一團混亂之後，總算恢復平靜，幾分鐘後，這位大哥已經睡著還打起呼來，一切都很詭異‧‧‧‧‧‧






隔天早上一上班，直接到加護病房去看這個病人，床是空的？！原來是半夜兩點鐘左右，他又要下床，大家拉不住，他又攤坐在地上不肯上床，請家屬進來勸，話說到一半發現他沒反應，監視器一裝上去：又是心律不整‧‧‧‧‧‧但這次救不回來了，走了。




多了24小時的生命，很不真實‧‧‧‧‧‧